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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國平給女兒的家書

啾啾：

    從這個暑假說起吧。這是你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暑假，在紐約州偏遠的漢密爾頓學院苦修了一年，終于盼來一個長假，原以為你會多呆在家里，或者國內到處玩玩，沒想到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忙。

    假期的一多半時間里，你和一位同伴忙于做一臺被你們稱作“浸沒式多媒體肢體劇”的戲劇。從招演員到租場地，從編導到排練，從宣傳到售票，你忙得不亦樂乎，天天早出晚歸，不見人影。

    看你這么充滿熱情，我當然支持，但不免懸著一顆心。實驗戲劇是小小眾的玩意兒，你們又是初出茅廬，我擔心現實會給你潑下一大盆冷水。

    四場演出，我看了首尾兩場，放心了。非專業的演員，臨時結集，皆情緒飽滿，配合默契，用動作、表情、聲調演繹生命的愛和困惑，水平高于我的預想。最讓我驚訝的是，國內小劇場的實驗戲劇基本賠錢，而你們居然小有盈利，可以讓劇組二十幾個年輕人吃一頓慶功的宴席。我心中由衷地呼喊：孩子們，你們真可愛！

     你是在上高中時喜歡上戲劇的。其實，你喜歡上戲劇，這本身就讓我想不到。從中考開始，你給了我一連串想不到。

     初中畢業，你堅決地表示，不想繼續在應試體制里做一個好學生了，于是報考了十一學校國際部，確定了出國留學的去向。在十一學校，戲劇是你的選修課之一，而你很快成了學校劇團的骨干演員。我去看過你的演出，想不到平時拘謹的你在舞臺上如此放得開。

高中畢業前夕，沒有麻煩父母，更沒有依靠社會機構，你自己把申請美國大學的事搞定了。

     進大學后，在選課、參加社團等事情上，你也都是自己拿主意，戲劇仍是你選課的重點。這所學校亞裔學生極少，絕大多數是白人學生，你很好地適應了環境，在不同膚色的學生中廣交朋友。我完全想不到，從小受寵愛的嬌女兒能夠如此獨立自主，性格內向的小淑女能夠如此開朗合群。

到目前為止，戲劇是你的最愛。那么，戲劇會成為你將來的職業嗎？干這一行可不容易，你會如愿或者成功嗎？事實上，你周圍的親友或多或少表示了這樣的疑慮，我不妨說說我的看法。

     首先我要說，這樣的疑慮毫無必要。一個人對一個領域有真實的興趣，滿懷熱情，并且有毅力去克服各種困難，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狀態。但凡出現了這樣的狀態，就好好在其中享受吧，不要去問將來有沒有前途之類的庸俗問題。

     興趣比職業偉大，興趣的價值不取決于它能否成為職業，沒有成為職業絲毫無損于它的價值。如同杜威所說，興趣是能力的可靠征兆。在興趣的引導下認真做事情，相關的能力就得到了良好的生長。

     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，具體的興趣指向可能發生變化，但這個變化一般不會超出天賦所規定的范圍。因此，即使你將來的事業不是戲劇，你通過戲劇獲得了生長的能力，例如對人性的理解、對社會的思考、想象力、鑒賞力等，也一定會在未來的事業中發生作用。我堅信，凡用心學來的東西，都不會白學的。

     那么，正因為此，其次我要說，無論你多么喜愛戲劇，都不要懷著一種專業化的心態。大學本科是打基礎的階段，目標是素質的優秀。人文學科的各個門類是相通的，在博的基礎上才有高質量的專。興趣不妨集中，但不可單一。

     在求知的道路上，沒有興趣的人是在原地踏步，興趣狹窄的人則往往走不遠，二者都反映了素質上的缺陷。青年人充滿好奇心，在大學階段接觸諸多新的知識領域，適當的興趣廣泛是自然的傾向。條條大路通羅馬，要善于通過不同的興趣點走向自己的目標。興趣必須靠素質護航，唯有素質優秀，興趣才能轉化為實力，在未來不可預測的復雜因素中開辟出真正適合于自己的事業。

     我這么說，并無批評你的意思，只是一種提醒。事實上，你在大學第一年還選修了哲學、藝術史、攝影等課程。你是有哲學的悟性的，小時候提過許多哲學性質的精彩問題，我都寫在《寶貝，寶貝》這本書里了。我無意讓你繼承父業，專習哲學，倘這樣就太可笑了。我只是希望你發展這方面的稟賦，因為在文科任何領域包括戲劇上要有大的氣象，哲學底蘊是不可缺少的。

    這封信就寫到這里，歸結起來兩句話：興趣比職業偉大，素質為興趣護航。

——爸爸

2017年8月10日